第620章 身不由己(2 / 2)
「留我们下来迎接陛下嘛。」
「可方才你说陛下在郑州……」
此时,远处有几个身影吸引了张小敬的目光。
那是五个从洛水边的商船上走下来的人,为首一人身材高大,身后带着四个护卫,正冲他们这个方向走来。
「陛下?」张小敬喃喃道。
郭千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诧异了一下,道:「还真有些像。」
两人当即要驱马迎过去。
正在此时,异变突起。
承福坊内赶出一群回纥商人,人多势众,恐有二十多人。
直接向着那五人冲去,嘴里大喊不已。
「啖狗肠,欠债还钱!」
回纥商人冲到近处,手中已扬起了明晃晃的刀,毫不留情地挥向那五人。
「拦住他们!」郭千里连忙喝令。
张小敬亦是迅速张弓搭箭,一边纵马驰上前去相救。
来不及了,那些回纥商人十分矫健,须臾便将那五人砍翻在血泊之中,作鸟兽散。
「休走!」
张小敬大怒,接连射出几箭,射倒三人。
他赶到凶案现场,下马,查看那倒在血泊中的尸体。
心情紧张地将那人翻了个身,一张陌生的面容映入眼帘,说实话,张小敬松了一口气,庆幸遇刺的不是陛下。
他站起身,走过去一脚踹倒一名被他射中大腿倒地的回纥商人,叱问道:「谁让你们杀人的?!」
「他欠了我们的钱不还,用命来偿!」
此事,看起来似乎是一桩寻常的生意纠纷。
但张小敬心中却有种预感,认为事情绝没有这麽简单。
在看他来,更像是有人埋伏在宫城周围,想要刺杀天子。
回想着郭千里方才说的那些话,他转头看向身后那些禁军,意识到就连自己麾下的士卒也不能全部相信。
继续赶往宫城的路上,张小敬忧心忡忡地问道:「你说,陛下有可能已经悄然回东都了吗?」
「我也不知道。」郭千里道,「但是天津桥的刺杀案肯定不简单。」
宫门在望,两人抬起头来,却是愣了一下。
他们看到一列列的士卒正在进入紫微宫,但这些人并不是禁军,而是此前驻在潼关丶华州的老凉与姜亥的兵马。
「怎麽回事?」
「陛下回宫了!」
「……」
郭千里丶张小敬大为惊诧,连忙赶到明堂觐见。
每穿过一道宫门,他们发现守卫的人马全都换了,换成了神情更凶悍丶杀气更盛的士卒。
待两人见到端坐在大殿之上面色如铁的天子,更是惶恐不已。
「朕方才入宫时,听闻承福坊外发生了杀人案?」
「是,当着臣等的面杀的!」郭千里道,「简直无法无天。」
张小敬连忙道:「臣等不能阻止,请陛下赐罪。」
「查。」薛白道,「三日之内必须水落石出。」
「遵旨!」
天子没说查不到会怎样,可两人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,连忙第一时间调动禁军,大搜承福坊,要求不许让一个回纥商人逃掉。
然而,找了一圈,竟是未找到那些逃匿的凶手。
他们必然是藏在了民宅之中。
承福坊毗邻宫城,里面住了不少的达官贵人,郭千里还想上报天子再说,张小敬却是咬了咬牙,道:「直接一家一家搜!」
「得罪人怎麽办?」
「不怕得罪人!」
张小敬有这样的决心,郭千里也就只好奉陪。
可没搜几家,他们就遇到了变故。
那是一个名叫郑羡的祖宅,郑羡出身荥阳郑氏,官居池州刺史,本人并不在家中,洛阳本宅由兄弟打点,并不肯让禁军搜查,言辞还颇为傲慢。
说是当今天子的老师郑虔乃是郑羡的族叔,以此威慑了张小敬一番。
张小敬硬是顶住了压力,下令搜查,结果却在这宅院中发现了数十具弩,当即下令将宅院中所有人控制起来。
结果,有十馀个仆役意图出逃,甚至敢执刀与禁军动手,张小敬遂下令射杀了他们。
如此一来,此事便涉及到谋反大罪,禁军只好拿下郑宅两百馀口人……
另一边,郭千里原本在坊门处坐镇,却有士卒向他禀报了一件事,让他顿时头大。
「将军,里面有户大宅,其主人自称柳嘉泰,让你亲自去见他。」
「柳大将军?!」
郭千里站起身来,面露苦色。
他麾下亲随不由奇怪,道:「这柳嘉泰何许人也,名字一点也不响亮,还能让将军如此为难?」
「他名字是不响亮,但也是出身河东柳氏啊。」郭千里感叹一声,「他曾祖柳奭曾官至宰相丶是高宗王皇后的舅父,而柳奭的妹妹,是当今宰相颜公的祖母;柳嘉泰有个姑姑,是睿宗的后妃,生下了申王,换言之,申王是他的表兄。开元年间,申王病逝,玄宗皇帝赠申王为惠庄太子;他有个弟弟,如今任潭州刺史;至于柳嘉泰本人,以前曾担任过右武卫大将军,我曾在他麾下。」
这朝堂上,有功绩丶做出过惊人之举丶能被人记住的人只是少数,但名字不耀眼丶凭藉祖辈积累而具有强大影响力的人却很多。
如郑羡丶柳嘉泰者,数不胜数。
郭千里如今权位虽高,但顾着老上司的情面,还是解掉了盔甲前往相见。
柳嘉泰已然年迈,却还是声若洪钟,一见郭千里就叱骂不已,说他家世代与皇室联姻,怎麽可能窝藏逃犯。
「老将军啊,今日就在宫城外出了命案,这是大事。末将当然不是说老将军窝藏逃犯,是担心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藏匿进来伤了老将军啊。」
「你今日敢搜,便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!」
郭千里正在为难,有士卒从外面赶来,附在他耳边,轻声道:「将军,张将军发现弓弩,恐涉及到谋反大案,请将军务必要铁面无私。」
「搜!」
郭千里知道事态严重,咬了咬牙,当即挥手喝令。
他其实是希望什麽都没搜到的,到时候向柳嘉泰赔个礼,就说是误会一场。
然而,禁军才入内不多时,后院竟是响起了厮杀声。
「凶徒在这里!」
「杀出去!」
那些回纥商人的凶悍远超出了郭千里的预想,被发现之后,居然敢与禁军对抗。
郭千里又惊又怒,当即亲自过去指挥围捕。
好不容易,等他拿住了那些凶徒,转回大堂,却见柳嘉泰已被一队人控制起来。
「你们是谁?」
「奉旨办案。」
对方随手出示了一面令牌,并不理会郭千里,径直押着柳嘉泰去了书房,半日之后,从书房的暗格里拿出了一大撂信件,送进了宫中。
是日,洛阳承福坊血腥味冲天,涉及谋逆而被杀丶被捉拿的竟有七八百人。
~~
紫微宫,明堂。
御案上摆着一撂又一撂的卷宗,有口供丶信件。
站在御案前的颜真卿脸色十分疲倦,坐在御案后的薛白放下手中的书信,道:「丈人为何不解释?」
「已没有太多可解释的了。」颜真卿道,「这些证据,几乎都是真的。」
刚被薛白放下的是颜真卿给柳嘉泰的信件,虽只有一封,内容却很关键,乃是阐述一旦出现意外太子李祚应该继承大统的理由,比如由玄宗皇帝亲自赐名,足可证其大唐正统血脉,比如李祚能够得到天子的元从之臣们的支持,能够平衡各方利益等等。
这些,颜真卿本可以与柳嘉泰当面交谈。
那写这封信的意义就不在于内容了,而是相当于投名状。换言之,颜真卿交出一个背叛天子的把柄,争取河东柳氏的支持。
支持什麽?自然是支持拥立幼主。
此外,从柳嘉泰书房里搜出来的还有几面令牌,可以用于出入皇城丶政事堂,显然也是颜真卿给的。
而今日的命案,极可能就是柳嘉泰命那些回纥商人阻止薛白回宫。
按照这样推算下来,谋逆之罪基本已经坐实了。
可薛白却道:「证据虽是真的,可即便如此,我依旧相信丈人呢?」
颜真卿疲倦地叹了口气,摇了摇头。
薛白道:「我不信丈人要杀我,当我私下回洛阳时,丈人已在准备返回长安,柳嘉泰派出刺客时,丈人正在洛阳往长安的路上,不太可能知晓并参与此事。」
「我脱不了干系。」颜真卿道:「柳嘉泰早已致仕,没弑君的动机。他与我家是姻亲,唯一的动机就是帮助我扶立太子。」
这也是薛白考虑过的可能,被颜真卿亲口说出来了,薛白反而无话可说。
两人沉默了很久。
薛白开口,问道:「是因为反对我们变法的力量太大了,丈人退缩了吗?」
「是啊。」
颜真卿终究还是点了点头。
他早就想过该如何对薛白解释,但还是不知从何处说起,最后,还是从殷家的来访说起。
「颜家虽不是七姓十家的大世族,却也是名门,与太原王氏丶河东柳氏丶陇西李氏丶陈郡殷氏都有联姻,往日不觉得,但自检括以来,我才发现自己深陷其中……」
薛白无法感同身受,作为这个时代的人会因家族关系而有多少无法挣脱的羁绊与牵扯。
但颜真卿并没有因为一个个族人丶姻亲的劝说而退缩。他意识到了世族的力量无比强大,但他还是如狂风暴雨中的一株杂草,始终坚挺着。
直到刘展变乱,他收到薛白的死讯。
因为知道对方的强大,他知道薛白是有可能死掉的。
那麽,当薛白死了,抛开所有其它想法,他必须要做的是什麽?
——扶立储君即位,维护社稷安稳。
这一步踏出去,其后的一切也就身不由己了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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