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02章 就食(2 / 2)
正此时,忽有人道:「我替他买吧,十株。」
杜五郎转头看去,见是一个年轻人正好从楼上下来,穿得虽然素净,但料子很柔软顺滑,身上没有多馀的佩饰,但腰间的玉佩色泽纯正,雕工精细,乃是上品中的上品。
此人家境不凡,谈吐却很好,显然是出身名门世家,他说过话,手一抬,那小厮便点头哈腰应下,也不真伸手要钱,只道:「那就记在崔郎的帐上。」 「好。」
「不用了。」杜五郎道:「怎好劳你破费,我来买便是。」
「兄台不必客气,钱财乃俗物,多谈便落了下乘。」年轻人笑着摆摆手,问道:「兄台是长安来的?」
「是啊,我的口音这般明显吗?」
「如今天子东幸,必然有不少达官贵胄到东都,我怕这店家死缠烂打,无意中得罪了人。」
杜五郎道:「原来你是因此才出头,倒是心善。可我看着像是会为这点事不高兴的人吗?」
「兄台荣辱不惊,身份不凡却能于市井间安之若素,一看便是了不得的人物。」
「你如何知晓?」杜五郎大为吃惊,「我的气质这麽明显吗?」
他还以为会听到什麽了不得的回答,结果那年轻人笑道:「早前,我观御驾进城,在队伍中见到兄台了。」
「啊?原来如此。」
杜五郎回想了一下,自己因为带女儿玩,进城里落在了后面,倒也没关系,便道:「哦,我家里是当官的,小官,我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官宦子弟。」
「安平人,崔洞,字明晰。」年轻人叉手行了一礼,自我介绍道,「我在家族中排第三十九,兄台唤我崔三十九也可,唤我明晰也可。」
杜五郎有些下不来台,只好道:「京兆,吉……吉绩,你唤我吉五郎就好。」
他拱拱手,想要转身离开,崔洞却已在他的座位对面坐下,让人又上了一壶上好的酒。
「吉兄一定是觉得此间的戏唱得一般吧?」
杜五郎道:「倒也不是,只是花钱买花,买的是份虚荣,我觉得不实在。」
崔洞拍手道:「吉兄看得通透啊,世人忙忙碌碌,求功业丶求富贵,总是想证明自己比人强,可浮生几何,全浪费在经济仕途上,未免太可惜了。」
这话,让杜五郎顿生觅得知音之感,遂与他渐渐聊起天来,两人倒也十分投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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数日后,杜五郎与崔洞已是十分交好的朋友了,两人都喜欢游山玩水,崔洞便邀杜五郎到寿安县的崔家别业去做客,顺带一游那附近的香鹿山丶昌谷等地。
别业位于县城南的锦屏山,抬头看去,能看到十二座山峰宛若锦锻凌空垂挂,十分壮观。
崔洞与杜五郎并辔而行,侃侃而谈,道:「武后当年也曾入过此地,这『锦屏』二字便是她赐的名字。」
「真是倚山傍水,真是好地方。」杜五郎道:「还要多久才到你家的别业?」
「早已到了。」崔洞转身一指,也不知是指向哪里,道:「从半个时辰前我们就进入了锦屏别业。」
「好吧。」
又骑了半个时辰,他们终于进到了在山脚下的一片大宅院。
入了门,赫然就看到武则天亲笔赐下的「锦屏奇观」四个大字。
之后杜五郎与家中下人闲聊,才知道崔洞的曾祖父乃是初唐的名臣崔行功,曾随魏徵编写《四部群书》。
崔洞家里属于博陵崔氏大房,原本是还要更加显赫。只是经过了大唐几代皇帝的刻意打压,如今已行事十分低调。
原来,那「锦屏奇观」四个字看似表达了武则天的赞叹之意,其实当时是用这四个字划走了崔家在寿安县一半的田地。
当年与薛白一起授官的崔佑甫便是寿安县尉,此事背后也是崔家在帮忙运作,虽然血缘已经远了,但这年头做什麽都少不了家族之间的互相帮衬。
杜五郎入住的次日,崔家的年轻子弟们便置酒为他接风。
他们在一个风影雅致的竹林中曲水流觞,品茶论诗,很有魏晋风骨,杜五郎觉得自己真是风雅了许多。
一直以来,他想让杜有邻致仕,想像的就是过这样的生活。
渐渐地,一群人还是谈论起了国事,避不开的首先就是从天子就食洛阳说起。
让杜五郎意外的是,他们的观点竟不是就食能给洛阳带来的繁华,而认为这是一种国力的衰退。
「玄宗皇帝在位时,以漕运丶和籴诸法,使天下富庶,仓禀充实,结果一场变乱又打回去了啊。」
「毕竟,不是每个天子都能如玄宗皇帝那般治理出一个煌煌盛世。」
「还是朝中名臣凋零,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……」
杜五郎原本还怀疑崔洞是故意接近自己,听了这些话,才终于确定,崔洞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。
在崔家子弟之中,崔洞是最不在意经济仕途的一个,旁人讨论国事的时候,他只是在旁听着,还给了杜五郎一个歉意的眼神。
而这些崔家子弟评点起皇帝,并无畏惧之色,甚至有种居高临下的态度。
倒不是针对薛白,而是出于五姓七家对李氏一直以来的看不起。
「当今天子还是有才能的,但博而不精。能平定安史之乱,那是大唐国运犹厚,加上他气运不错。至于即位以来这几个国策,看得出来,他欲变革却也畏首畏尾啊。」
「是啊,朝廷想多收税,但不敢明着说,于是通过榷盐丶榷茶来收。结果,如今盐和茶涨得厉害吧?」
「今年缓了些,看得出来,朝廷在打压盐价。我听说,天子如今已有重用刘晏,而疏远元载的意思,从漕运置仓一事就能看出来。」
「刘晏的『缘水置仓』未必比元载加急建仓的做法高明多少,真正的关键在于,刘晏主持榷盐一事,往往留一份利给盐商,始终压着盐价。」
「这必然是更合天子心意的,天子故意拿出炒茶丶泡茶,就是为了以榷茶来弥补税收,要把盐价降下来。」
「用榷茶的钱代替一部分榷盐的钱,无非是想让喝茶的富人丶贩茶的大商贾多出些血,少征些吃盐的贫民的钱。」
「话是这般说,想必不影响五叔的生意吧?」
崔家子弟们你一言我一语,随口聊着,杜五郎在一旁听得却是好生震惊。
他自认为是天子近臣,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,对天下局势的了解应该很深,至少该比这些没出仕或才出仕的年轻人强。
没想到,这些人对国策的洞悉,却远比他要敏锐得多。
他仔细观察了很久,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,确定没有在朝堂上担任高官的。
那他们的消息,到底是哪来的?
「所以啊,我不信天子到洛阳就食是因为长安的粮食不足,想必是因为偃师。」
听到这里,杜五郎不由问道:「偃师?」
「吉兄不知吗?天子以前曾任过偃师尉,他私有的许多产业也都是从河南道起家的。到了洛阳,他比在长安更有掌控力。」
杜五郎一愣,又不知说什麽好。
崔家子弟于是继续聊起来。
「恰如武后在东都。」
「不错,武后在东都称帝,当今天子想必要在东都变法了。」
「春苗贷。」
「我敢打赌,朝廷做得再好。到了地方上,春苗贷必会被某些人拿在手中放高利贷,普通农户若要拿这份钱,是『另加』这一二分的利。」
杜五郎问道:「为何?」
断言此事的那人微微苦笑,道:「世事如此。」
崔洞听得无趣,拉了拉杜五郎,道:「不与他们聊这些仕途经济,我们去赏竹海。」
「三十九郎,如今朝廷更注重科举,已确定今年会有恩科,你文章做得好,不去试试?」
崔洞道:「不必了。」
杜五郎还想从崔家子弟的角度听听他们对春苗贷的看法,虽被崔洞拉着,但还是回过头去。
此时,一直在旁伺候的一个书僮忽然开口问了一句。
「十七郎,听闻今年多了一道乡试,不论身份都可去考,连奴婢亦然,真的吗?」
那崔十七郎淡淡瞥了这书僮一眼,一言未发,眼神显然是在提醒他,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。
那书僮骇然,忙道:「小人知罪。」
但崔十七郎还是一言未发,似乎并没消气,眼看着就要处罚他了。
「砚方,随我来。」崔洞道。
一句话,那名叫砚方的书僮如释重负,连忙快步跟上崔洞丶杜五郎。
杜五郎听了那名字,不由想起自己以前有个书僮名叫端砚,于是,仔细地打量了这砚方一眼,发现他们名字里虽有一个字相同,但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。
端砚又懒又馋,糊里糊涂的,有义气又忠心;砚方则是一副紧绷着的表情,举止很有规矩。
「你何必问十七郎那些?」崔洞耐心解释道,「官榜上说的『不拘户籍』,确是什麽户籍都可去考,可你是不入籍之人,何况你才读几卷书,能考上吗?」
「小人……想试试。」
「我知你心气高。」崔洞笑了笑,道:「这样吧,我回头问问八叔,为你寻个好差事。」
砚方原本以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崔洞,闻言,又失望下来。
他知道,这所谓的差事,还是给崔家做事。
杜五郎听了,却决定回去后问一问薛白,这「不拘户籍」到底是什麽意思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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